不黑空

“美子，我可能会晚一点到，刚刚被我爸爸留下检查报表，骂的狗血淋头。你稍微等我一下噢。”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当年可能也没法想到，成年以后她在父亲心中的位置会从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跌落到连普通员工也不如吧。

我单手把办公桌散落的作业本整理好，分神应她：“没关系，我也刚准备出发，大概也不会比你早很多。”

“你又在学校写教案到现在？”

“没有。”我顿了顿，继续说，“我遇到四叶了，御手洗四叶。”

“啊……”大小姐发出意味不明的平声感叹词。

“还有御手洗明彦。”我补充。

平声逐渐上翘，分贝拔高，演变成一声惊呼。

这件事还得从几天前讲起。

由于我们市的教育在外有些名声，加上近两年经济发展迅速，外来人口增加，虽然我所在的学校虽然算不上市里最好的小学，也借了东风多收了不少学生，至于没能找到关系挤进最好小学，退而求其次来插班的外市小孩在我们学校也屡见不鲜了。所以班主任来告诉我我们班将要来一个插班的小孩的时候，我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孩的家长想要周末先过来了解一下情况呢，我下周有个公演课，课件赶得很急。只要忙起来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一下子跑出来了。”班主任给我分了一块巧克力，唉声叹气地抱怨。

班主任的年纪其实没有比我大很多，因为家里姐姐的缘故，我对比我稍年长的女性都不可抑制地抱有习惯性的责任感。

“那么接待家长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桑下老师。正好我周末会在学校，而且我们班的事情我也比较了解。”我几乎是义不容辞地开口。

“真的吗美子，太谢谢你了，你真是太善良了。”班主任愣了一下，立刻握住我的手，眼中的水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下来。我从小见过最多的女孩哭泣就是我的妹妹。小时候我拿妹妹毫无办法，后来有了哥哥，我更是不需要操心女孩子的眼泪。我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回握住她的手，表示没什么，为班级分忧是分内的事，桑下老师客气了客气了客气了。

桑下老师听完一眨眼睛，欲泫欲泣的表情一收，多塞了颗巧克力给我，转头踩着上课铃出了办公室。

我茫茫然攥着两颗巧克力，没来由地想起夏子讲完生意上的电话，转过头来一定会说的话：“女人的话都敢信，太蠢了。”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周六的时候接到夏子的电话邀约，我想了想也答应了下来。一来大小姐的周末是不可能早起的，一切影响大小姐周末美容觉的人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首当其冲就是她的父亲大人蛇崩先生），所以我们周末的约会大多是从午饭开始，时间并不会太赶，另外，逛街有什么错呢，没有一个成熟的女人可以拒绝逛街的诱惑。

恰巧班主任告诉我插班生家长与她约好的时间也是上午，我原定的计划是简单和家长交流结束后再去和夏子碰面，老师和家长的会谈，从来都是最不浪费时间的谈话（“那是雫石老师你总是太严肃，不给家长多聊的机会。”桑下老师曾经这样评价过，但是我并不认同这一点），这个计划算下来完全可行。

直到我听到敲门的响动，从办公桌旁站起身迎接推门而入的插班生家长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漏算了什么。我只记得整理新生入学要点，忘记询问插班生的个人信息。

时光对相对脆弱的儿童老人总不太仁慈，却常常宠眷青壮年。如果把我儿时的照片拿出来给我自己对比，我都已经不太能确认这是否是镜中人的从前，Toy推门走入的第一刻，我沉睡的记忆却被立刻唤醒——他实在是没什么变化，甚至完全没有。岁月从他的发梢缠绕到眉心，倏地转入眼眸中消失不见，几乎没有给他留下痕迹。

我站在办公桌边，有一瞬间的张口结舌，准备好的开场白在嘴边拐了几个弯，最终陷入嗓底。

“我就说你还对他有感情，你从来不承认。”大小姐西装卷发，妆却画得浓艳，纨绔商二代的派头——其实只是刚从父亲的公司被训话出来，来不及换衣服，只在车上匆匆散了头发补了妆。她指尖细长的女士烟明灭，单手撑头，连笑容都懒散。路人远看过来大概会以为她在谈什么奢侈品包包的新款，或者手头百万股票的涨落，只有我从她言语间仍能找回当年捧着脸摇晃裙摆，期待优秀哥哥降临的公主的影子。

已经身为总裁的蛇崩夏子女士在恋爱脑方面意外地这么多年没有太多长进。

我已经懒得去辩驳她根深蒂固了十几年的定义，只是端着咖啡小口啜饮。

毫无疑问Toy没有认出我来。他友好又恭敬地向我点头，与我握手：“桑下老师您好，我是御手洗的家长御手洗明彦。”我沉默地听他介绍，将目光投向他身后跟进门的女人，“这位也是奈奈的家长。”

“桑下老师今天临时有些事情，我是班上的数学老师，我姓雫石。两位请坐，我去倒茶。”

四叶比我印象中要温柔放松太多，重新找回的兄长的爱抚平她眼中的茫然和伤痛，她好像有些紧张，悄悄捏了捏Toy的袖子，眉眼温和的哥哥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就轻轻笑起来。

她们确确实实将我忘记了。这个认知让我的心脏隐秘地痛起来。我从来不是个太主动的人，十多年能改变很多，我不敢确定脱离了共同的敌人大小姐，四叶是否还能成为我的朋友，所以我选择了缄默。

给两位家长介绍完准备好的内容，简短地解答过他们的一些问题，这场谈话进入尾声。我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出发搭电车去商街时间刚好足够，结束的套话还没出口，四叶的问话试探地传入我的耳朵：“雫石老师……看着很亲切呢。”

“是吗。”我感受到两人的目光在我身上聚焦，垂着眼翻了翻笔记检查讲漏的要点，“确实有不少人认为我的长相亲和力很高，这大概也是我做老师的原因吧。”

“是很温柔的长相呢，雫石老师。”四叶说，“老师可以交换一个line吗，电话的话没有那么方便联系呢，我们家奈奈以后还要多拜托老师关照。”

我同意了，在下一个话题开始之前抢过话头：“那么，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接下来我还有些别的事情，时间也不早了，两位也可以早些回家。”

“好的，好的。今天真的麻烦老师了。”

Toy的话很少，他似乎只是单纯陪同四叶过来而已。我能感到他略带探寻的目光时常从我面上略过，但一直到后来四叶试探我的身份，他都没有出声说过一句。我几乎放松下来。

我将两位家长送到门口替他们开门，四叶先走了出去。就在我认为终于可以放心下来的时候，Toy的手搭上了门外一边的把手。我蓦地抬头，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睛：“还有事吗，御手洗先生？”

“以后还请多多指教，美子老师。”

TBC.